丁玲的一生犹如折翼的飞蛾,当她在塑造莎菲的时候,
很自然地也为女主人翁捏上了一双且缺丰的羽翼。
赋予她一片美丽的蓝天,却叫她没有展翅翱翔的机会。
莎菲全身散发出令人感慨的青春气息。
一打开她的日记,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
写着“一刮风,就不能出去玩……天气一暖和,我咳嗽总可好些……那时候要回南便回南,要进学校边进学校”文中飘着的全都是她那一颗年轻的心。
这样的一颗心,也不正与我们曾有的青春很符合吗?
这股傻劲、好玩、活泼和自由,是多么的无忧无虑。
爱上哪儿便上哪儿,阴天雨天便抱抱怨没得出去玩,仿佛天气也形成了一种话题。
这不也很像我们青春日记里的标记吗?
然而当我找到与莎菲这年轻的孩子共同的相识点时,
丁玲就狠狠地把我们剥离。
在青春的快乐天空里,原来莎菲是无法飞翔的。
她有肺病,得天天呆在公寓里,过着单调既乏味的生活。
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妙龄女子来说,几乎太残忍了。
这种生活就如被囚锢在监狱中让人无法忍受。
她每天百无聊赖的靠“煨牛奶”和一遍遍的温习“报纸”,
甚至“一个人坐在火炉旁生气”来消磨时间。
更悲的是,天天气惯的事,还是天天气。
她过着老年人磨时间的日子。
日日听窗外住客喊伙计的粗俗声,“伙计,开壶!”、“脸水,伙计!”
厌烦到极处时就逃到床上躺。
然而无法睡眠的她就连望着白垩的天花板,也会感觉被欺负。
“天花板都沉沉地把她压住”。
另一方面,医生还要她“多睡,多吃,莫看书,莫想事”这样的生活,就算没有外界的攻击,内在无形的枷锁早已活生生地把她捆绑的动弹不住了。
这种情况,叫她如何不胡思乱想呢?
所以我们在这里就扑捉到了她复杂心态的个中原委。
她宁肯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满足,也不愿如此一成不变毫,无意义地挥霍青春。
可惜,只是新的,无论好坏,似乎都隔她太远。
她被病痛与枯燥的生活折磨着,所以 “她忧郁、孤愤、彷徨、感伤,更不时感到一种生的威胁和死的诱惑。”
病魔最大的可怕并不是来自生理的束缚,
而是无形中的桎梏把人的心理扭曲。
人是渴望自由的,在那空间,思想精神才施予解放,才不会缠绕着死字打转。
丁玲借我们很好的助听器,让我们能更仔细地倾听游走于社会边缘的失言者的心声,从而抚慰这些彷徨、痛苦的心灵。
生存不同于活着,活着仅是对生命的客观肯定,
而生存着则关系到活着和现实社会中的诸多因素。
一个人能活在世上,但并不一定能在这个世界上独立生存。
总有一些游离于社会边缘的人,痛苦地活着,缺少与社会沟通,才会渐渐迷失自我。
莎菲就是这样的女子。
凌吉士,这个俘虏莎菲芳心的男人,与他初次见面就让她措手不及。
莎菲不敢将眼光抬平到他脸上,顿时变得很卑微、无助。
平日看不起别人的交际,如今才恨自己又呆、又傻气。
怪自己拘束,不会调皮对待,乃至脚底的事也拿来气。
“两只不知羞耻的破烂拖鞋,也逼着我不准走向桌前的灯光处。”
她接着又自叹“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乡下才出来的姑娘了!”
从这方面去深入,不难让我们体会到一个病人不只懊恼病疾,
还得承受自我心灵的不平衡对待。
莎菲确实崇尚“享有我的一切”,她还不算讨厌生存。
就算她对那些药已经失去了信仰,明明厌烦那苦水,却会按时去吃它。
丁玲很理智地写道“神要人忍耐着生活,安排许多痛苦在死的面前,使人不敢走进死亡。我呢,我更是为了我这短促的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厉害;不是我怕死,是我觉得我还没有享有我生的一切。”
我们感受到莎菲对生命的执着,一个想要坚持留在世间的病女人。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每天我们都活在一呼与一吸之间。
莎菲就是夜夜通宵地咳嗽也不放弃每一口呼吸的人。
她努力要自己快乐,并强烈渴望得到别人的关爱,
希望有人真正理解她、牵挂她。
她会因为没有收到一张小小的画片而暗自气恼。
这是多么细腻的描写,唯有女性作家才足于把一个女人的渴望缩小到一张小卡片上。尤其当凌吉士探望她走后,她可怜兮兮地“望着那影子在楼下院子中消失,真不愿意呆在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声音,和那人吃剩的饼屑的屋子”。
丁玲这双女性的巧手,在细述女人的寂寞时,
真会让同性感觉自身的寂寞不再是寂寞。
莎菲孤独的寂寞滋味才叫人心酸。
她急切需要人间温情,总想被关怀,
虽然身边的人都待她很好、宠她,由她任性,
但是依旧填补不了她心灵上寻找默契的空虚。
一月三号的日记:“整整两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里,没有一人来,也没有一封信来,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炉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还想念这些可恨的人们……”
这里描绘了一个女人如何的寂寞孤独,顿时那种境界,让我想起了龙应台的《寂寞》
“我坐在风暴中心,四周却一片死静,这是寂寞的感觉,像沙尘暴的漫天黑尘,以鬼魅的流动速度,细微地参透地抱围过来。”
使我不禁地思考,寂寞,是个什么状态;寂寞,又该怎么分类?
纵然莎菲还是收到一封信,却更加了她的不快“这是一年前曾骚扰过我的一个安徽粗壮男人寄来的,我没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满纸的‘爱呀爱的!’!我厌恨我不喜欢的人们的殷勤……”
这是一个女人极其厌恶虚假的情感,
听不得作假的言语,见不得“惯做的笑靥”。
她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一样心思缜密而斤斤计较,
也如林黛玉一样固执地信仰着自己在心中所界定的那份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完美。
这也注定了莎菲要为心中的那份完美而痛苦。
当唯一懂得她的蕴姐为爱情而自杀时,莎菲完全陷入黑暗中,最依偎的人竟先离开了她,于是平日鄙视的痛苦就乍现,引她到百无渴望的境地。
她“痛饮起为病而禁绝了的酒”感到生活“多无意义啊!倒不如早死了干净”。
丁玲写莎菲的情节,让我联想到江河的一首诗:
如果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
谁还会
在夜里凝望
寻找遥远的安慰
谁不愿意
每天都是一首诗
如果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
谁还会
在寒冷中寂寞地燃烧
寻找星星点点的希望……
是环境造人?还是人造环境?
如果我们贸贸然地评论是别人太懦弱、太情绪化而经不起考验,
那多半是因为我们一直被幸福拥抱,人事与环境对我们都不太苛刻,
以致我们的心灵能量能保持平均的水平,而不必天天忍受着负面的感触消耗。
莎菲被生活所困,只能往生活的小细节里钻,以猜测和奢望别人的对待来持续生命,亦无法干点别的事来调协她太活跃的思绪,才会在现实中渐渐迷失自我。
阅读丁玲,确实帮助我们去聆听躲藏在不同时代背景的社会一隅传出的遗弃声。
我深刻感触莎菲的无力感似乎很合契丁玲那个时代的惆怅。
我又想起了沈雁冰在《文学与人生》里的话:
“环境和文学关系非常密切,不是某种环境之下的,必不能写出那种环境,在那种环境之下的,必不能跳出了那种环境,去写别种来”
可见丁玲的作品是富有时代精神的。
她与时代的呼号相应答,使用女性敏感的心思来摹拟出活在社会地下的人的另一个面目。
套上廿一世纪的审查,
我们仍然闻到类似苦闷的气息。
忧伤不可怕,
可怕的是心不能源源不绝地为自己打气、充电,
才会让悲剧的恶魔洋洋得意地侵入我们的生活剧场。
人类的悲剧往往是由历史造成的。
回到莎菲所生活的年代,我们就更容易看出莎菲必然要在现实社会中迷失自我。
莎菲是二十年代的小资产阶级女性,她在大时代革命潮头失落在个人追求的漩涡里,对生活悲观,甚至绝望。她接受了“五四”的雨露,痛恨封建礼教,却又无力改变现实……
一如李碧华所说“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也是写尽一个年轻女子企图冲破道德和封建桎梏,情欲煎熬的小说,它颓废、矛盾、解放、大胆,但伤感——一九二八年,比谁都前卫。”
但前卫往往是不会被社会承认、被世人理解的,这也难怪前卫的莎菲会在现实社会中孤独无助、迷失自己。
丁玲巧妙地展示了后现代文明的冲动原想超越礼教、文化等所带来的现实苦恼和精神压抑,但是无法将心灵的碎片重新集合起来,才使人们走向一个生命意义匮乏的“空白荒地边缘”地带。
一次漫游丁玲的文字,能让我封尘已久的心灵得到轰然的一抹。
人们整日缱绻在物质生活的世界,对生命又真正体会些什么?
对生活在地球轴边的一群,又扬起了多少次怜悯之心和善人旗帜呢?
偏偏活在天堂的人们整日诅咒自身的天堂,执着健全的身躯,却又不断向幸福施以严刑叩问,甚至向生命发出挑衅的滥调。
研究丁玲,
才晓得一个女人的心程路历程,
才懂得珍惜现今的女性自由。
这世界,每一天、每一秒都滋生爱情。
不同人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演绎着一幕幕属于自己的爱情故事。
爱情属于每个人,谁不渴望被爱呢?
因此爱情成为人们讨论的永久话题,也成为文学的永恒主题之一。
丁玲笔下莎菲的爱情是痛苦的。
她显示了再怎么聪明懂事的女人遇到爱情也会变成傻子。
当莎菲爱上凌吉士时,是多么精心细算地设法布他入情网。
她采用欲擒故纵的爱情方式。
明明想接近凌吉士而情愿搬到一间又低、又小又霉的东房,
可是当凌吉士问起她搬家的事时,
她却如此反应“我没有一次邀请他来我那儿玩,虽说他问了几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装出不懂得样儿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把所有的心记都放在这上面,好像同什么东西搏斗一样。我要那样东西,我还不愿意去取得,我务必想方设计让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只要把心思放到她要克服的男人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
另一方面,莎菲又主动请求凌吉士替她补英文。
隔了几天遇到凌吉士,特地没同他多说几句,决不替补英文事。
当凌吉士来探望她并顺便想教她时,莎菲把书丢开了,说道“以后你不要再向人说替我补英文吧,我病,谁也不会相信这事的。”
讲得如此果断,可是一旦看到他丝毫的不着高兴的出去,又歉疚了起来。
一开始,她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轻易驾御爱情,甚至自信地认为
“他应当来看我,说他也会想念我才对。假使他来,我不会拒绝去听他所说的一些爱慕我的话,我还将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什么。但他却不来。难道我去找他吗?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好结果的。何况还要别人能尊敬我呢。”
莎菲以为她可以在这场爱情游戏里作主宰,感觉不行的话便全身而退,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轻松容易的事。然而,她高估自己了。非但计谋失败,还掉入自铺的情网中,越陷越深。她盲目地迷恋凌吉士,为了等待他的来访而坐立不安、患得患失、自怜自叹。
“他一定不来了,他一定不来了,于是我又想哭,哭我走得这样凄凉,北京城就没有一个人陪我哭吗?是的,我应该离开这个冷酷的北京,为什么我要舍不得这板床,这油腻的书桌,这三条腿的椅子……”
“今夜我简直疯了。语言,文字是怎样在这时显得无用!我心像被许多小老鼠啃着一样,又像一盆火在心里燃烧。我想把什么东西都摔破,又想冒着夜气在外面乱跑我无法克制我狂热的感情激荡,我躺在这热情的针毡上,反过去也刺着、翻过来也刺着,似乎我又是在油锅里听到那油沸的响声,感到浑身的灼热……为什么我不跑出去呢?我等着一种渺茫的无意义的希望到来!”
她并不晓得打从自己对爱情产生好奇的那刻,
就已唤醒了情感的黑幕手,最后惹得遍体鳞伤。
其实,莎菲渴望的爱情很简单,只需要“两人都无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的过日子”但看是极为平凡的生活,却那么遥不可及。
苇弟深爱着莎菲,对莎菲关心、体贴、百依百顺,一心只想莎菲好、莎菲快乐,但她却无法爱上这个忠厚的男人,在她心中,苇弟只是一个小弟弟、一个爱把泪水洒在她手背上的大男孩,他太不了解自己,而“我总愿意有那么一个人能了解我得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
渴望得到理解的莎菲于是对凌吉士一见倾心,
“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上面,从来是我没有留心到的。
只以为一个男人的本行是在会说话、会看眼色、会小心就够了。今天我看了这个高个儿,才懂得男人是另铸有一种高贵的模型。”莎菲被凌吉士的丰仪所吸引,在凌吉士身上,莎菲为自己编织着完美的爱情童话,她渴望得到凌吉士 的吻和凌吉士的爱。即使“他把我丢下海去,丢下火去,我都会快乐的闭上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爱情的死的到来。”
但在一步步深入地接触之后,她竟然发现这个“高贵的美型里”,安置着一个丑陋卑劣的灵魂。
“他的爱是什么?是拿金钱在妓院中,去挥霍而得来的一时肉感的享受,和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拥着香喷喷的肉体,嘴抽着烟卷,同朋友们任意谈笑,还把左腿叠压在右膝上,不高兴时,便拉倒,回到家里老婆那里去。”
莎菲的梦破灭了,“爱情曾是她的梦想,她相信爱会成为人最后的家园,然而最终她却认识到:这也是一个虚幻的海市蜃楼”莎菲对这个爱彻底绝望,尽管痛苦,但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
丁玲的文字散发出了女性色彩,她擅长将女人的心思摆在显微镜下去剖析。
任何微妙的起伏,都写得比女人更女人。
莎菲因此给她写活了。
丁玲的成功让我想起了费尔南多.佩索亚所说的
“给每一种情绪赐予个性,给每一种思维赐予灵魂”
于是我阅着她的思想,便是灵魂在对自己说话。
回顾莎菲的离开,她当作是“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剩余”。
这种“悄悄地活下,悄悄地死去”,是莎菲对自己的一种“怜惜”。
她在困惑中追求,又在追求中迷失,再从迷失中去做新的追求……
这证明她并没有彻底地放弃自己的追求,只是选择了另一种逃逸。
只要还活着,就是意味着还有看到希望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去审视,我们明白生是偶然,死是必然的。
自人有了生命,就开始了生与死的思考和演绎。
虽然莎菲常陷入生与死的困惑中,却还是没放弃生命。
在日本人眼里,谈到死,就是生的延续和升华,是道德的自我完善,是一种修身律己的行为。或许死的确如樱花般美丽,但若真的死去了,也就意味着在现实社会中已经不复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也表现了对现实的绝望。
我们从莎菲的离开领悟了,最大的勇气不是死,而是活下来!
在现今社会里,年轻人轻生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固然自杀是一种解脱,但在自己脱离苦海的同时,又带给其他人多大的伤害。
就好比蕴姐的自杀带给莎菲多大的打击,而莎菲的破酒禁更是带给她亲人的无限难受
“毓芳,云霖,今夏都守着一种沉默围绕着我坐着,焦急的等着明天了好送我进医院去。我是在他们忧愁的低语中醒来的……”
“因了他们的沉默,因了他们的脸上所显现出来的凄凉和黯淡,我似乎感到这便是我死的预兆。假使我便如此长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们也将如此沉默的围绕着我僵硬的尸体?他们看见我醒了,便都拢过来问我。这是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别!”
“他们都把眼泪滴到我的手上,好像我就要长远离开他们走向死之国一样。尤其是苇弟,哭得显出丑脸。”
因此,她黯然拒绝了死神的呼唤,选择离开。
或许莎菲的离开是一种逃避,痛苦依旧会伴随着她,
但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受苦,向死而生又何尝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呢?
死是一个已知的概念,而生则是个未知数。
向死而生或许还有转机,还有希望。
作为一个社会人,我们应该记住:希望比失望更重要,爱比恨更重要,生比死更重要。
让我们以观察丁玲的情路为标,
四段恋情,
波澜汹涌,
有生有死,
却没有夺走她爱人的天赋,反而越挫越勇。
终于与陈明在年龄的拷打下,攀出了爱的隧道。
走过爱,就像走过沙漠,没有边际,天地只有她一人,不问前人来者,
她就在这荒凉里认识灵魂的哭声,在绝望的孤独里,终于找到了自我的完整。
经过沧海之水,即使爱情远离,春花凋萎,于爱情的生死中,我们亦获得再生的丰沛能量。
不要急着去捉住爱情,虽然谁都不再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童话,但是,
爱来时,请放慢我们的脚步,
张开眼睛,点亮心灵,
让心多一份镇定,爱的路途会少一些刺人的沙砾。
付出也好,逃避也罢,当爱走远时,记忆将成为永恒的赠礼。
9月26号07年